東風

< 東風夜放花千樹 >

時尚的歷史

  生活在任何時代的人們,無不有追求時尚的要求與權利。這顯然與生活的本來意義相生相伴。
  在傳統社會中,當然也會出現一時大眾共同追求的東西,並具有通行、逐時之類的含義,隨之也就有了「時方」「時彥」「時食」「時貨」「時新」「時樣」「時髦」這樣的說法。不過,上面的諸多稱謂,觀其大概的意義,僅有「時新」「時樣」「時髦」三詞,與後來所謂的時尚有所關涉。如「時新」一詞,總體上是指應時的新異物品。這一詞既可指應時的新異食品,王建《宮詞》所言「禦廚不食索時新,每見花開即苦春」,所指即此;又可指應時的裝束式樣,元稹《離思》詩中有「紅羅著壓逐時新,吉了花紗嫩麯塵」一句,可以作為佐證。還有「時樣」一詞,宋人陳師道《謝寇十一惠端硯》詩中,更是明白地詠出了「琢為時樣供翰墨,十襲包藏百金貴」這樣的詩句,用來專指入時的式樣。至於「時髦」一詞,盡管在後世的傳衍中已經流變為新穎入時的含義,然而從這個詞的起源上看,原本是指一時的傑出人物。
  諸如「時新」「時樣」「時髦」之類的稱謂,大抵可以視為時尚的前奏。至於「時尚」這一專有名詞,顯然與商業社會是桴鼓相應的,它的出現已經到了明代的晚期。何謂「時尚」?明代著名的僧人蓮池大師在《竹窗二筆》中已經作了明白易曉的闡釋,不妨引錄在下面:「今一衣一帽,一器一物,一字一語,種種所作所為,凡唱自一人,群起而隨之,謂之時尚。」細繹這則記載,無非是說時尚的形成,通常「唱自一人」,而其影響力則是「群起而隨之」,形成一股區域性甚或全國性的沖擊波。
  至清末民初,不僅原本就有的「時髦」被賦予時尚的意義,更是實現了從「時尚」向「時髦」的轉變。考清末「時髦」一詞的出現,顯然與當時上海戲園中流行的「髦兒戲」有一定的關系。在古代中國的戲劇舞臺上,雖不時出現女子尤其是妓女串戲的現象,但終究還是以男演女旦為主流。在清末上海的舞臺上,卻出現了女人妝演男子之舉,這無疑是一種時髦之舉,故時人稱之為「髦兒戲」,含有時髦之意。
  那麽,在清末民初,怎樣的派頭堪稱時髦?這可以民國初年上海男子所追求的「時髦派」為例加以說明。流傳下來的史料記載已經顯示,當時男子的時髦派頭,就是身穿西裝、大衣,在上衣兜上插一個花球,頭戴西式帽子,腳蹬革履,手拄文明杖,鼻梁上夾一副眼鏡,開口說上幾句洋涇浜的外語,出外坐轎車或黃包車。時髦一詞,不僅流行於開埠城市上海,且漸及內地。更令人稱奇的是,當時上海之外的婦女衣服,也大多喜好時髦,每每追蹤上海式樣,反而不問其式樣大半出於妓女之新花色。至於男子衣服,有的效仿北京的官僚,為了追求時髦,甚至不惜步塵俳優。
  接下來先看「一衣一帽」的時尚之風。在古代中國,盡管早已出現了「時服」「時裝」一類的名詞,但細究其義,顯與當代時裝的含義大相徑庭。如史載明代的工部尚書劉東星,在冬季時,穿紗袍,而到了夏季,則反而穿苧袍。有人問之,他回答道:「力不辦時服也。」此處所言「時服」,顯為「應時之服」的意思,亦即應季的服裝。明末清初人徐枋在《誡子書》中,有「毋服時裝」一條,諄諄告誡自己的兒子,切忌炫耀奇邪的「時服」。這里所謂的「時裝」「時服」,所指為清朝的服飾。所以,明朝遺民徐枋才反復叮嚀自己的兒子,認為「身一辱不可贖,體一汙不可洗」。
  因此之故,當代具有時尚、時髦意義的時裝,不可僅僅滿足於簡單地名詞溯源,而是更應找出切合事實的最初詞意。若以此為考察的起點,那麽當代所謂的時裝概念,理應追溯到唐代出現的「時世妝」與明代流行的「時樣」這兩個名詞。考「時世妝」一詞,至遲見於唐代白居易《時世妝》一詩。此詩雲:「烏膏註唇唇似泥,雙眉畫作八字低。妍媸黑白失本態,妝成盡似含悲啼。」白居易《長慶集》卷三《上陽白發人詩》亦雲:「小頭鞋履窄衣裳,青黛點眉眉細長。外人不見見應笑,天寶末年時世妝。」可見,唐代天寶末年所謂的「時世妝」,包括以下兩點:一是時樣的服裝,如「小頭鞋履」「窄衣裳」;二是時樣的妝式,如八字眉與烏唇。
  時至明代,何謂「時樣」服飾?我們不妨舉一些例子加以說明:一是淺面矮跟鞋。《開卷一笑》卷五收錄了一衲道人(即屠隆)所著《勵世編》,末述閻羅王道:「我自另拿一班穿剝皮箍腿襪、淺面矮跟鞋的輕腳鬼來,踏壞了這豆腐街,罰他吃了狗屎落油鍋。」顯然,淺面矮跟鞋是當時的時尚穿戴之物。二是筆管水襪。上面所引屠隆所謂的「剝皮箍腿襪」,應該說也是當時的時興貨色。最初使用的布襪大多以寬大為主,在膝際縛住。但一至晚明,這種寬大的襪子已經不再流行,轉而改為盛行窄小。這種窄小的襪子,又稱「筆管水襪」。此名的出現,其意也是指此襪「極窄」。綜合上面兩種,可見當時人在服飾上普遍崇尚「淺面」「矮跟」以及窄小,故而被屠龍斥為「輕腳鬼」。不過,一身輕腳鬼打扮的人,卻被晚明的人普遍認定為時尚之人。當然,無論「淺」「矮」,還是「窄」「輕」,均與當時「輕薄」「輕浮」的時風若合符節。明朝末年盛傳一則笑話:有一人的父親鼻子呈赤色,有人就問他:「尊君赤鼻有之乎?」此人答:「不敢,水紅色耳。」問者贊道:「近時尚淺色,水紅乃更佳。」透過這則笑話,已足以看出當時崇尚「水紅」這種時尚的色彩。
  在民國初年社會普遍追求時髦的風潮下,服飾時尚更是出現了相當重要的轉變,即從古代中國的「時世妝」一稱,進而演變為現代意義上的「時裝」一稱。如民國以後上海的女裝無不引領服飾的新潮流。高領、短襖、凸乳、細腰、長裙是上海女郎追逐的時髦。時有詩雲:「商量愛著應時裝,高領修裙短短裳。出色競梳新樣髻,故盤雲鬢學東洋。」詩雖打油,但大抵已經道出了當時服飾追求時裝之風。
  再來看「一器一物」的時尚之風。這就不得不提明朝公安派文人袁宏道所寫的文章《時尚》。在這篇短文中,袁宏道以敏銳的眼光發現,一些工匠製作的名器,紛紛成為世人追求的時尚之物,諸如龔春、時大彬之砂壺,胡四之銅爐,何得之之扇面,趙良壁之錫器,一時好事家爭相購買,唯恐不及。為此,收藏時玩成為一種「時尚」。這股風氣的形成,始於蘇州的儇薄之子,轉相售受此類名器,藉此欺騙富人公子,獲得厚利。隨後,就浸淫至士大夫間,進而形成一時之風。不過,這些所謂的時玩,確實器物精良,他工不及,可謂名不虛傳。
  按照一般的常理,玩好之物,理應以古為貴。但明代出現的「時玩」這一新名詞,倒是頗令人矚目,而且吸引了眾多收藏家的註意。諸如永樂之剔紅、宣德之銅器、成化之窯器,雖說都是出於明代的時玩,但其當時價格已經可以與古玩相匹敵。這股好時玩之風,始於一二雅人的賞識摩挲,濫觴於江南的好事縉紳,最後經徽州那些巨商大賈的推波助瀾,在全社會形成了一時的風氣。於是,沈周、唐寅之繪畫,文徵明、祝允明之書法,無不成為時人收藏的搶手貨。
  最後來看「一字一語」的時尚之風。這可以從俗語、清言、方言三個方面加以考察。在文人士大夫看來,俗語近於市,纖語近於娼,諢語近於優。所謂俗語,就是一些市語,包括民謠、諺語、口號以及江湖隱語;纖語,雖無專門指稱,但據歷史事實來看,蘇州、松江一些少年子弟的土語,很多已近於纖語,婊子行中的行語,其意亦少近之;而諢語,則無疑是指那些戲謔之言,一如優人之插科打諢。
  還是舉明代為例作一說明罷。明代的江南,市語已經相當風行。《金瓶梅》小說中的歇後語,如「南京沈萬三,北京枯樹彎——人的名兒,樹的影兒」,其出典顯然是當時流行的諺語,應為「南京沈萬三,北京大柳樹」。曲中行語,大多輕佻,但當時南京的市語,卻大多本於曲中行語,試舉多例如下:燥脾,意思是說快;肉麻,意思是說可羞,令人肉麻;赸,意思是說調喉;摭(讀「者」),意思是說作態;波老,意思是說不在行;冒屍鬼,意思是說突然而來;水,意思是說虛獎太過;括,意思是說目挑心招;扯淡,意思是說沒來由;嚼蛆,意思是說亂說話;猴食,意思是說可厭之物,有輕慢他人之意;來回,意思是說底事;撒漫,意思是說肯散金。這些原本出自曲中的時尚流行語,在漸漸延及普通平民的過程中,最後更是「衣冠漸染」,亦開始被文人士大夫所接受。
  在明代江南文人士大夫中間,流行一種清言,顯然與他們講究一種清雅的生活有著密切的關系。早在弘治二年(1489年),蘇州一帶的文人士大夫,就有將自己清雅生活的場景以及文人相聚所說的清雅之言記錄下來,並編成集子的習慣,於是也就出現了所謂的清言集。如朱存理,就著有一本《松下清言》。明末文人寫文章,多喜將口頭俗語用在文章里面,這盡管不符合古文義法,卻基本反映了明代文人的時尚風氣,也就是通俗化與平民化。如在明代,蘇州一帶將出門遊玩稱為「白相」,這原本不過是一種口頭方言,但明人項臯卻將此語入文。在他所著《學易堂四筆》中,其中的自跋有雲:「余年三十三之前,不白相,不讀書。四十六之後,又讀書,又白相。自今以往,不知讀書之為白相,白相之為讀書。」將「白相」一語,用入文章,這是在明代以前很難見到的事情。
  無論是衣帽、器物,還是字語,其時尚的形成,通常倡自一人,此即所謂的時尚人物。如今的文化人通過電視、互聯網等傳媒很快會成為一個時尚人物,並引來很多「粉絲」。而在古代中國,文化人如果想成為一個時尚人物,則只能依靠他們的著作與行為。如果他們是首倡者,並引發群起仿效的效果,最後形成一種「時尚」,那麽這些人就堪稱時尚人物。
  論時尚人物,當始於孔老夫子。作為儒家學派的創始人,孔子在中國知識人的心目中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,以致孔子的服飾裝扮,亦成為後世知識人紛紛模仿的樣板。此即所謂的「孔子履」,以及後世仿製的「魯風鞋」「遵王履」。
  魏晉時代的「竹林七賢」,同樣堪稱開風氣之先的時尚人物。他們放蕩不羈的生活方式,如飲酒、吃藥,甚至捫虱而談的瀟灑,確乎成就了一時的生活樣板,進而成為「魏晉風度」與「名士風流」,受到後世名士這一類知識人的頂禮膜拜。
  繼之者則為宋代的蘇東坡與黃山谷。東坡汪洋恣肆的文章,放縱無拘的書法,東坡與佛印和尚的交往,乃至東坡對竹與肉的喜好,也無不成為後世文人刻意模仿的生活典範。至遲到了明代,若是一個人學問淺薄,就會被人以「東坡茶,撮泡肉」一語加以嘲弄。這句俗語的正確說法應是「東坡肉,撮泡茶」,其背後的典故說明東坡肉在宋代的流行,已足以與飲茶方法的歷史變革即撮泡法的興起相提並論。東坡在黃州之時,就曾親自製作菜羹,號稱「東坡羹」,受到了好事者的追捧。在服飾方面,東坡所製的帽子,桶高檐短,士大夫紛紛效仿,稱為「子瞻樣」。至於黃山谷(黃庭堅)所製的道服,也被後世視為「山谷褐」,以致被爭相模仿,其流行風尚幾乎遍及中國。
  至明代,真正稱得上時尚人物者,當數李贄、陳繼儒、王稚登、袁黃、祩宏五人。李贄(以「卓吾」著稱)可以說是晚明的時尚人物,他撰寫甚至評點的著作,引起了一時的哄動,爭相被書坊仿冒。陳繼儒(以「眉公」著稱)是明末著名的「山人」,以他命名的「眉公衣」「眉公布」,成為風行一時之物,而在酒肆、茶館中,更是紛紛懸掛他的畫像。同為山人的王稚登(以「百谷」聞名),通明開爽,妙於書篆,閩粵之人,只要路過蘇州,即使是賈胡窮士,必定踵門請求一見。袁黃(以「了凡先生」著名)在明末有很大的名聲,即使是兒童與婦女,也莫不知其名而多有仰慕。祩宏(以「蓮池大師」著稱)同樣在那個時代聞名遐邇,書商甚至假托他的名頭,刊刻贗書,靠此牟利。
  在時尚流行的過程中,一些城市始終引領著時尚的潮流。「蘇樣」「蘇意」這些專有名詞的出現,足以證明蘇州一直是明清兩代最為時尚的城市。直至清末開埠以後,上海才異軍突起,成為當時最為前衛的時尚城市。
  明清時期,蘇州人聰慧好古,操持著全國各地的流行風尚。舉凡齋頭清玩、幾案、床榻,蘇州人喜歡使用紫檀木、花梨木為質料,式樣尚古樸,不尚雕鏤,即使需要雕鏤,也多采用商、周、秦、漢的古式,以致為海內所效尤。蘇州人善於操持海內上下進退之權,凡是蘇州人以為雅的東西,很快就會被四方之人所模仿;反之,蘇州人以為俗的東西,四方之人也就鄙之不行。當時流行兩個名詞,金價歷史即「蘇樣」與「蘇意」。凡服裝式樣,新鮮、離奇,一概稱之為「蘇樣」;別的稀奇鮮見的事物,則徑稱為「蘇意」。所謂的蘇意,一是從婦女的穿著打扮來分析,就是素雅,亦即淡妝素服;二是「做人透骨時樣」,改用今天的時髦話來說,就是走在時代前列,永遠是時尚的弄潮兒。
  自清末開埠以後,上海異軍突起,其時尚的流行程度,大有超越蘇州之勢。清末生活在上海的市民,顯然有些市儈刻薄,看不起那些淳樸的鄉下人,所以在諺語中不乏挖苦鄉下人學時髦的話語,其中一則諺語道:「鄉下娘娘要學上海樣,學死學煞學不像。學來稍有瞎相像,上海已經換花樣。」從這則諺語不難看出,清末「上海樣」已經取代了「蘇樣」,成為時尚界嶄新的流行範本,且其時髦流行得相當迅速,通過不斷變換花樣,進而引領時尚潮流。